翩翩凤翮

日期:2022-05-03
魏景元三年，洛阳东市，一颗高贵的头颅重重地坠落在了污秽的地上。
而此刻，不远处的大将军府里，一个人举杯酌酒，暗自庆幸，因为随着东市的那颗人头落地，他离他那路人皆知的野望已近在咫尺。
又往后一年多，野望终于成真，喝酒的却已躺进了棺材。他腐烂的尸身散发出的恶臭，仍阴魂不散地笼罩着他觊觎一生的圣洁土地。再往后多年，一场几近亡国灭种的灾难降临在了我们这片土地上。
时至今日，那场灾难早已远去，而那人头落地的，却留给了我们追念至今的绝唱——《广陵散》。这《广陵散》，寓意着圣洁、孤傲、不畏强权，成为千百年文人苦苦追寻的桃花源。

由此，引出本文的主人公——嵇康。

翩翩凤翮，逢此网罗

这八字残句，出自嵇康的《游仙诗》，全诗早已失传。嵇康以凤凰自比，感慨本欲展翅高飞，却偏逢天罗地网，抒发着自己平生的愤闷。这八字虽简，却是嵇康一生最好的写照。
嵇康的俊美，世所罕有，整个时代都在为其侧目：

身长七尺八寸，美词气，有风仪… 尝采药游山泽… 时有樵苏者遇之，咸谓为神。

——《晋书 嵇康传》

山公曰：嵇叔夜之为人也，岩岩若孤松之独立，其醉也，偎俄若玉山之将崩。

——《世说新语 容止 第十四》

他风姿卓绝，才华横溢，彼时无人能出其右。溯其出生，源自会稽士族。传至嵇康，虽已中落，但贵气犹存。无双的才情，加上士族的尊严，造就了嵇康桀骜不驯，向往自由的性格。常以钻研老庄仙学为乐，不问世事，游走于山野之间。
正如抱朴子《神仙传》所云：“嵇有迈世之志”。或许是生逢乱世，亦或是鲜逢知音，嵇康厌倦尘世，渴望求仙访道。曾在《四言诗》中咏叹： 

思与王乔，乘云游八极；思与王乔，乘云游八极。凌厉五岳，忽行万亿；授我神药，自生羽翼；呼吸太和，练形易色；歌以言之，思行游八极。

嵇康文章，清峻浪漫。在这《四言诗》中，嵇康反复咏叹与上古仙人王乔协行，修炼至道，羽化飞升。他对生命更高层次的追求，无比虔诚且执著。除了让世人仰止的风姿和才学外，他没有更多是属于这世界的。这般纯粹如赤子的人，本应隐入我们文化中最神秘且飘渺的云雾里，在圣凡之间若隐若现。

然而，世俗却没有放过他，硬生生地把他从理想国里一步步地拽了出来。

翩翩凤翮，逢此网罗
东汉末年，烽火连天，司马当道，暗无天日。许多文人选择隐遁山野。这其中最有影响力的，便是以嵇康为首的“竹林七贤”——嵇康、阮籍、山涛、刘伶、阮咸、向秀、王戎。他们常聚集在竹林间写诗，喝酒，纵歌，而留给司马氏朝廷的，只有不屑的背影。
凡是靠阴谋与暴力起家的，骨子里必充满自卑和懦弱，这是司马氏朝廷的底色。这种自卑，让他容不下半点杂音，更不论竹林里活泼泼的人的样子。于是乎，司马氏举起了强权的大刀，开始享受肢解和毁灭美好事物的快乐。
在强权的威逼利诱下，阮籍、阮咸、向秀、山涛、王戎分别在不同时期出仕为官。对于这些人的出仕，史书上褒贬不一，或同情，如二阮和向秀，或鄙夷，如山涛和王戎。诚实地说，站在近两千年后的现在，我们很难洞察他们抉择时的心境，或忍辱偷生，或忍辱负重，其实都只在一线之间。而在司马氏的眼里，选择出仕的他们却已然成了自己手中的玩偶，可以把玩取乐，更可以随手毁灭。乱世下苟且地活，并不是一种恶，却一定是一种悲。
然而，面对司马氏的幕府招募，嵇康却倔强地扭过了自己高贵的头颅，任性地选择了锻铁：

家虽贫，有人说锻者，康不受直，唯亲旧以鸡酒往与共饮啖，清言而已。

——《文士传》

此时的嵇康，虽清贫，但锻铁却不收工钱，依旧保持着隐士的潇洒风骨。后世史家有嵇康锻铁不为谋生一说，对此非常赞同。嵇康锻铁，其实是对司马氏的讽刺和抗争。文人多柔弱，而嵇康在有着不世之才的同时，却还有着钢铁般强悍的身躯和意志。一个锻铁文人的形象，是极雄奇且有感染力的，也不知能够唤醒多少文人心中的血性。山野乡间，铁骨文人响当当的锻铁声，如利剑般直指鎏金的朝堂，让司马氏如坐针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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循着这锻铁声，世俗的丑恶也步步逼近着嵇康。至此，引出——钟会。
文人，在曾经的中国历史上大致有两类，或庙堂之高，或江湖之远。前者孜孜汲汲，竞逐名利，如钟会；后者放逐山野，畅快人生，如嵇康。二者之间，难以相容。
钟会颇有才学，早年仰慕嵇康，后得宠于司马氏，成了朝中红人。《晋书》评价他“见利忘义，好为事端”，是典型的投机者。也许是自诩清高，也许是讨好司马氏，钟会精心安排了盛大的排场，浩浩荡荡地前来游说嵇康：

康方大树下锻，向子期为佐鼓排。康扬槌不辍，傍若无人。

——《世说新语 简傲 第二十四》
高傲如嵇康，怎看得起当了走狗的文人，只顾着一边低头锻铁，一边让向秀拉着风箱，愣是将钟会他们久久地晾在了一旁。钟会无奈，败兴而去，临行前，嵇康忽然开口：
何所闻而来？何所见而去？
这句话，是有挑衅和挖苦意味的，问一个已被自己冷落得颜面尽失的伪君子见到什么，无疑是让其更加难堪。可嵇康顾不了这么多，在他看来，清高凌驾于世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钟会赧甚，对曰：
闻所闻而来，见所见而去。

前半句，说出了他曾经的仰慕，后半句，道出了他当下的恼怒。自此，一问一答之间，钟会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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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对钟会的游说，嵇康尚可报之以冷漠。然而，当曾经的同道山涛也来“好言相劝”时，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恨，洋洋洒洒地甩下了他的千古名篇——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，发出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咆哮：

不可自见好章甫，强越人以文冕也；已嗜臭腐，养鸳雏以死鼠也！

嵇康以无拘无束的越人和志在长空的神鸟自比，指责山涛不能因自己沉迷于世俗，而把这丑恶的世俗也强加给他人，就像强迫越人戴头冠，强迫神鸟吃死鼠。对待故友，嵇康骂得毫不留情，这也许就是那个时代文人的风骨，纵然是绝交，也要坚守自己心中的信念。

一旦迫之，必发其狂疾，自非重怨，不至于此也！

嵇康让山涛不可再相逼，否则自己必重病而亡，因为放纵不羁，向往自由的自己对出仕为官有着深深的厌恶。就像未驯的野鹿，哪能受得了金项圈的束缚？“愈思长林，志在丰草”，方才是野鹿的心之所向。
此时的嵇康，与山涛绝交不假，但他更借着绝交书，纵情发泄着对司马氏朝廷的不满和不屑。宁可赴汤蹈火，宁可玉石俱焚，也绝不出仕与司马氏同流合污。
而此时的司马氏，刚刚弑杀了国君曹髦，还来不及藏起屠刀，却看到矛头直指自己的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。司马氏当然知道，作为名冠天下的在野文人，嵇康的一言一行尚且对天下文人士子影响深远，更何况这激扬顿挫的绝交书了。孤傲和圣洁，终于让嵇康成为司马氏的眼中钉肉中刺。

无法驯服，就让其毁灭。厄运，已不可逆转地加速向嵇康走来。

翩翩凤翮，逢此网罗
圣洁如嵇康，他的世界，非黑即白。在山野里，他是“游心太玄”的隐士，在世俗间，他是“刚肠疾恶”的斗士。面对世俗里种种扑面而来的恶，他无力却又奋勇，横冲直撞地抗争着，可越是抗争，却越是挣脱不出世俗的泥潭。
嵇康一生，所写绝交书有二。若说第一封的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让他对司马氏的不满公开化，那么，第二封的《与吕长悌绝交书》则直接导致了嵇康的死。
吕巽，字长悌，司马氏的幕僚，嵇康挚友吕安的兄长。吕巽贪恋弟媳的美貌，趁虚施暴。吕安怒欲告发，却被嵇康劝阻：
盖惜足下门户，欲令彼此无恙也。
在《与吕长悌绝交书》中，我们看到了嵇康极善良且有人情味的一面。为了吕氏兄弟的家庭声誉与和睦，他游走于兄弟之间，并取得了吕巽的永不伤害吕安的誓言。单纯的嵇康，喜出望外：
乃慨然感足下，重言慰解都。
他在感慨吕巽一诺千金的同时，转而劝慰吕安，使其放弃告发吕巽。然而，嵇康却没想到，做贼心虚的吕巽不久后竟反诬吕安“不孝”，吕安由此被流放。此刻的嵇康，除了再一次愤然绝交外，只能绝望又无助地质问吕巽：
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！
嵇康自责又愤怒，他无法接受邪恶逍遥法外，良善却遭受严惩的事实。他从隐居的山野奔赴洛阳，在司马氏面前慷慨陈词，为吕安辩护。而那曾被嵇康冷落而怀恨在心的钟会，此刻却暗地里进言司马氏铲除嵇康：
嵇康，卧龙也，不可起。

康、安等言论放荡，非毁典谟，帝王者所不宜容。宜因衅除之，以淳风俗。

——《晋书 嵇康传》
司马氏当权，本就名不正言不顺，哪容得下“卧龙”的存在。此前拒不出仕的旧恨，再加上钟会强加“言论放荡”、“非毁典谟”的重罪，这一切都让司马氏最终下定杀心，将嵇康关入大牢。
消息一出，整个洛阳为之哗然：
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，弗许。
——《晋书 嵇康传》

由于嵇康为人至清至白，各方文人志士前来洛阳，为嵇康陈冤，更有三千名太学生联名上书司马氏，要求聘嵇康为师。一波又一波的请愿，不但没能让司马氏收回成命，反而愈发地忌惮嵇康。一个影响力如此大的异己者，将是多大的祸害啊！

翩翩凤翮，逢此网罗
正当众人前仆后继地请命时，嵇康却独自站在幽暗大牢里，回望自己刚烈又桀骜的人生。本有迈世之志，今却身陷囹圄，究竟是他的错？还是这个时代的错？理想与现实的落差，是嵇康一生的煎熬。幽暗之中，他用满心的赤诚竭力呼喊着，写下了自己人生最后一首四言诗：
煌煌灵芝，一年三秀。余独何为，有志不就！
——《幽愤诗》
纵是世间罕有的灵芝，尚且有一年三秀的天时。可为何唯独我嵇康，有志难酬！？这种悲痛，虽穿越千年，却依旧震撼人心，肝肠寸断。
终于，还是到了行刑的那天。洛阳东市，断头台前，无数的人们静默地站着，这静默，是无声的呐喊，依依惜别着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灵魂。而与之对比的，也许是不远处，大将军府，觥筹之间，浓妆的歌姬苍白地唱着，这歌声，是巫鬼的魔咒，至今诅咒着我们这个曾经伟大的民族。
此时的嵇康，望着黑压压的送别人群，一切愤恨都化作了释然和欣慰。他要来了一把古琴，手抚五弦，最后一次向世人弹奏了他的《广陵散》，随着“广陵散于今绝矣”的感叹，曲终人亡，一个圣洁高贵的灵魂解脱了，一个孤松高傲的时代结束了。
嵇康死后，但见阮籍穷途痛哭，但见刘伶借酒佯疯，也许，是那颗头坠落得太过沉重，以至于再也寻不着高昂又高贵的头。
翩翩凤翮，逢此网罗

———— THE END ————


书剑飘零

为理想而死是高贵的，为真实的理想而死那就更加高贵了，还有学贯中西的大国士王国维！自古圣贤尽贫贱，何况先生孤且直！中国有很多这样的大名士，包括先生！赞 3

作者

江湖之远赞 5

一页风景

文天祥也是这么去世的。统治者或许想留他们一命，但是手下的却极力要他们死，也就顺势而为了。武则天当年下令吃素，有小人举报大臣因为喜事在家宰羊，武则天反手就把这个小人卖了，反倒补充红白之事是例外。很多封建统治者不知维护统治的最高手法就是天下为公，反倒不如一个女人。赞 3

老杨

惺惺相惜赞 2

作者

可惜了，在我们已知的时代里，这种人都是被铲除的对象赞 3

张晓

翩翩凤翮，逢此网罗……千载而下，仍引先生一咏三叹……天地正气，永存世间，哪怕迷雾漫天。先生之志如皓月.德不孤，必有邻。赞 2

無名

老师学贯中西。大才子。敝人读此文如读天书一样难^O^赞 2

作者

岂敢[捂脸]...

好奇宝宝

千古绝唱 身死道消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还是无道赞 1

好奇宝宝

身死事小 道亡事大赞 1

作者

[合十]

林剑骅

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。嵇康一有社会影响力，二有锻造武器的能力，三懂革命理论和战略思维。这种人，要么为我所用，要么斩草除根。赞 1

后勤餐饮管理＆商用新能源汽车乔

时代星光转为燎原该有多杰出呢？赞 1

大道至简

先生，您的夏天保健方现在可以喝了吗？

自强不息

忍不住骂一下，那些邪恶的小人，心地何其险恶，该死。

自强不息

翩翩凤翮，逢此网罗。这颗高贵的头颅被砍下，伤了世人的心。愿士的精神传承不息！

宋胜超

有内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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